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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车赶在天黑之前下了山。一路上,本就少言寡语的谢老夫人因慧明大师的一番话越发沉默。人命在天,求佛无用,可她还是在神像前跪了一整天。坐在另一端的亦泠,依然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,一言不发。但谢老夫人能感觉到她静默背后的波涛汹涌,似是受到了什么冲击,连气息声都重了些。不像来时那般浑浑噩噩,魂不守舍。至于她究竟在想什么,谢老夫人不知道,也不打算过问。回程漫漫,因太子夫妇的殒殁,整个上京都陷在一股肃穆中,以沉默致哀。可亦泠丝毫没有察觉外界的异常,待马车停靠至谢府门前时,她更是没有心思想其他。下了车,谢老夫人第一时间便是询问迎出来的奴仆,谢衡之可曾苏醒。奴仆们摇了摇头,低垂着眉眼将她扶了进去。亦泠跟在谢老夫人身后,走至门槛前时,听到了一声极轻的“谢夫人”。原本只是轻轻飘过她耳边,并未在意。直至跨过了门槛,她才后知后觉地听出这道声音。回过头,果然见亦昀独自一人站在门外墙角处。夜幕低垂,谢老夫人已经径直进了府,下人们纷纷跟上,几乎无人注意到亦昀的出现。唯独跟在亦泠身边的锦葵发现她愣了神,轻轻扯了下亦泠的衣袖。亦泠思绪回头,只飞速看了亦昀一眼,随即掉头往一旁的巷子走去。亦昀无声跟了上来。待走进巷子深处,亦泠给锦葵使了个眼色,让她去巷子口守着。锦葵虽诧异,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去了。这条幽深的巷子没有点灯,好在天色还未完全黑透。模糊的夜色下,亦泠和亦昀隔着半丈远,谁都没有说话。亦昀一直定定地看着亦泠,甚至都不敢再靠近一步。到头来,还是亦泠先说了话。她看着他垂在腿边的手,喉咙发紧。“还疼吗?”亦昀茫然了瞬间,才反应过来亦泠再说什么。他立刻将包着裹帘的左手藏到了背后。“不、不疼了。”又沉默了一瞬。亦昀终于往前迈了一步,能看清眼前的亦泠。尽管心里已经有了答案,看着她,亦昀还是满眼的不可置信。“姐、姐姐?”听到这个称呼,亦泠的鼻尖倏地酸了。嗓子也哽咽着,不知如何回答。可是她现在的反应便已经是回答了。亦昀眼里的情绪变化万千,最后全都化作了巨大的庆幸。难怪当初他莽撞招惹,她总是放他一马;前往赤丘时,她告诉他姐姐会和他相见的。“你还活着……你还活着!”声音越来越兴奋,亦泠立刻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。亦昀骤然回神,不仅闭了嘴,还谨慎过度地退了一步。然后才想起来问正事。“所、所以你当初根本没有死……”他上下打量亦泠一眼。“你……你怎么变成这样的?”“不是的,我当初确实……死了。”说到“死”字,亦昀的目光明显震了震。亦泠便只说自己是死在了反贼刀下,不敢再告诉他实情。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,亦泠自己都不清楚,又如何解释得清?她只说自己睁眼就已经在上京了,不知原因。亦昀听完愣住了许久,还是不理解。“啊……所以你死了,但是你又没死——”话未说完,巷子口的锦葵突然回头道:“夫人!刀雨姑娘好像出来了!”亦泠立刻说道:“以后再与你解释,你先离开这里,无事不要贸然出现。”说罢便转身要离开这条巷子。走了几步,却听身后的少年突然说道:“姐姐,你跟我走吧。”亦泠的目光和她的脚步一同顿住。许久,才回过头。“……你说什么?”“我带你走,连夜就走!”见亦泠似乎没明白,亦昀着急地上前几步,“你不能留在上京了!”自破庙那一夜,时至今日,亦泠从未有过离开上京的念头。经由亦昀提出来,亦泠想也不想就摇了头。“不行,我不能走。”她说,“谢衡之还没醒,我不能走。”其实那一夜的情况,亦昀至今不明。辛少彦没死,他的姐姐也没死,辛少彦还以他的性命要挟姐姐杀了谢衡之……可是不管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况,他眼下只关心亦泠的安危。“等他醒了你就危险了!”亦昀说,“是你捅了他一刀,他若是醒了过来,会放过你吗?!”和亦昀同时响起的还有锦葵的催促声。“夫人?刀雨姑娘好像在找您!”亦泠抬起眼,看向焦急的亦昀。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解释,只是告诉他:“我不能走。”-一走出这条巷子,亦泠便遇上了刀雨。“你找我有事?”刀雨打量了她一眼,确定没什么事,才说道:“最近太动荡了,奴婢见您没跟着老夫人回来,所以担心您的安危。”“我没事。”亦泠说,“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l。”说罢便往谢府走去。刀雨侧头往巷子看了一眼,没再多说,跟到了亦泠身后。待进了谢府,往林枫院走去,刀雨有事离开,亦泠才松了口气。春日里的夜幕来得晚些,酉时将过,天边还有隐秘的余晖光亮。亦泠的脚步越发慢,跨过了那道月洞门,寝居里亮着的灯光映入她眼帘时,耳边又回荡起了亦昀的话。其实他说得对。无论谢衡之能否醒来,亦泠的处境都不能再留在上京了。即便如此,亦泠混沌一片的心里还是有一道清晰的声音——谢衡之还没醒,她绝不能走。寝居外依然候着大夫,守着门的奴仆也比往常多。亦泠望着那间屋子,许久未动。奴仆们见状,面面相觑,也不知这夫人是进还是不进。过了会儿l,亦泠还是转开头,朝东厢房走去。这时,静谧的寝居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一个婢女跑了出来,着急地喊道:“大夫!大夫!”这些日子,所有人都习惯了谢府的沉寂。突然响起这样焦急的声音,亦泠的心忽然重重地往下坠着。却听婢女下一句是——“大人的手指方才动了!”-明月高悬,夜深人静之时,寝居的门被轻轻推开。大夫说谢衡之虽然还没彻底醒过来,但心脉气息乃至体温都已有了复苏的迹象。若无意外,待他心脉再如今日这般恢复个三成,便能睁眼了。眼下,他们只需静待。日日侯在谢府的大夫走了几个,强撑了多日的谢老夫人也终于回慈心堂休整了。是以此刻的寝居格外安静,床边只留了两个十分稳重的婢女,并未掌灯。见到亦泠踏着月色进来,她们也不意外,反倒是默不作声地退到了屏风后头。位置留了出来,亦泠却并未靠近。她站在离床榻一丈远的地方,只能借着朦胧的月色,看向床上的人。月光清冷,他的脸色依然苍白,但胸口却有了明显的起伏。在落针可辨的屋子里,亦泠也能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声。此时此刻,亦泠终于确定,他的命真的救回来了,他不会死了。
心里的石头落了地,却沉沉地压着她的胸腔。亦昀说,她捅了谢衡之一刀,谢衡之若是醒了过来,会放过她吗?会的。这一点,亦泠如今已经确信无疑。可她不知道的是,到时自己又要如何面对谢衡之?大夫将插在谢衡之胸口的刀拔了出来。可是插在他们二人心间的刀,却无人能拔。此刻亦泠心里涌上了一股强烈的预感,促使着她一步步走向谢衡之。可她每靠近一步,却感觉自己在远离他。所以坐到床沿边时,她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。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。直到指尖轻轻抚上他脸颊,回忆倒涌,她想起了事发那一晚,谢衡之也是这样静静地坐在床边,在她额头落下一吻。才过了几日,却已经恍如隔世。亦泠快不记得谢衡之当时拂在她额头上灼热的气息了。只想留住此刻指尖上,温热的触感。-半个时辰后,亦泠走出寝居,才发现利春和大夫一同坐在门外的梨树下。她不知利春什么时候来的,方才进来时,分明只有大夫一人坐在外面。听到动静,两人同时回过头。见是亦泠出来,也并未意外,只是起身行了个礼。亦泠在推开门的那一瞬已经整理好了神色,所以她只是点点头,没说话。走到了东厢房外,正要推门时,曹嬷嬷的声音飘然传了出来——“后日便是娘娘的头七了吧……”曹嬷嬷知道亦泠终于去看谢衡之了,并没有跟上。见她这么久没出来,她心里也是欣慰。但是这边放了心,就不由得哀叹一声那头。“哎,还不知这事能瞒夫人多久,也不知她挺不挺得——”“瞒什么?”亦泠推开门,却没进去,就站在门口问道,“你们要瞒我什么?”曹嬷嬷和锦葵一回头,都吓白了脸。“夫、夫人……不是,奴婢只是……”“什么叫做娘娘的头七?”亦泠神色凛然,“哪个娘娘?”见曹嬷嬷和锦葵仓皇失措说不出话,亦泠僵硬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。“太子妃娘娘?”眼下是瞒不住了,曹嬷嬷眼一闭心一横,说道:“夫人,您……您别太难过……娘娘她、她……”“坤宁宫走水,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没能逃出来……”她瞥见亦泠的脸色,没敢再告诉她,二人被找到时,已经是两具焦尸了。但即便这样,亦泠还是在明白曹嬷嬷的意思后,眼前一黑,倒了下去。好在守夜的大夫就在几步外的寝居守着。听见这边的动静,他立刻赶了过来。惊惧引起的晕厥并不棘手,大夫几针下去,亦泠便醒了过来。但眼睛虽睁开了,眼前却依然灰蒙蒙一片。沈舒方死了……被火烧死了……这些日子,上京究竟发生了多少大事?身为太子妃,她怎么会好端端地被烧死了!亦泠不肯相信。分明不久前,她还去东宫给沈舒服送生辰贺礼,她怎么会死了?待恢复了些力气,亦泠立刻就要起身。即便是深夜,她也要去东宫亲眼看看。就在她刚站起了身,曹嬷嬷和锦葵急忙劝阻时,门外突然响起了利春的声音。曹嬷嬷和锦葵本就手足无措,听到利春突然来了,越发迷茫。待开了门,利春抬起头,却让她们二人出去,他有话要和夫人说。曹嬷嬷和锦葵越发不解。但看利春郑重其事的样子,二人不再多话,踏出了厢房。看着利春面色肃穆地一步步朝自己走来,亦泠的呼吸越发紊乱。还没等他站定,便开口道:“太子妃娘娘她……”“您放心。”利春打断了亦泠的话,“娘娘还活着。”“什么?”亦泠的神色都还来不及变化,便被利春的话震得晕头转向,“什、什么意思?”“坤宁宫走水,那两具焦尸不是太子殿下和娘娘。”利春平静地说,“他们没死,只是世人都当他们死了。”好一会儿l,亦泠才明白利春的意思。太子和太子妃的死,是假死。“所以……”亦泠问,“他们现在在哪里?”“属下不知。”原本此事不该让任何人知道的。但在事发当夜,谢衡之曾交代他,如果亦泠得知太子妃的死讯后承受不住,就告诉她真相,以免她伤心。至于为什么要让利春转告,自然是怕自己在那场宫变中出了意外,无法开口安抚她。在非生即死的情况下,大人竟然还为她考虑至此。再想到那晚他在破庙前所见,利春深吸了一口气,双手握拳,别开了脸。“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,对他们才是最安全的。”-利春走后,曹嬷嬷和锦葵立刻涌了进来。问亦泠可还撑得住,又问利春说了什么。亦泠都听见了,却没有张口说过一个词。大悲大喜之后,她感觉自己似被掏空了般,情绪也来得格外迟缓。还没接受沈舒方的死讯,又得知她还活着。只是她离开了。无人知晓她的去向。一切来得毫无预兆,亦泠还没来得及和她辞别,便已经后会无期。这个人,从此就要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。在这偌大的上京,她有亲人,却不能相认;她有自己的名字,却不能说出口。如今,连沈舒方都离开了。亦泠抬起头,忽然觉得夜里的烛火也十分刺目,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无。唯一将她牵绊在这上京的,只剩尚未苏醒的谢衡之。-三日后。婢女欣喜的声音唤醒了这座沉寂在阴云下许久的府邸。“大人醒了!大人醒了!”一时间,谢府上下和大夫们全都涌入了林枫院。谢老夫人带着谢萱从慈心堂赶到时,岑大夫已经看过了伤势,转由章太医号脉。屋子里人虽多,却个个屏气凝神,不敢说话,怕惊扰了刚刚苏醒的谢衡之。毕竟他虽然醒了,却说不了话,起不了身,仅仅是能睁开眼而已。所有人都盯着谢衡之的眼睛,生怕他再一次闭了上眼。章太医也凝神诊脉,时不时观测着谢衡之的脸色。许久之后。人群中的刀雨终于在欣喜之后,发觉谢衡之的眼睛斜斜看了过来,似乎在寻找什么。她恍然回神,扫视屋子一圈,没有看见亦泠。于是她立刻踏出了寝居,走向东厢房。可是在看见东厢房外没有人时,她的心就莫名沉了沉。推开门,晨光洒满了屋子,通透明亮。被褥一如既往地叠放着,镜台上的首饰妆奁也好好摆着,就连支摘窗也推开了,像往常亦泠坐在这里张望寝居那样。刀雨走进去,环视一圈,最后看向了桌上的茶壶。她伸手,摸了摸茶壶。茶水还温热。一旁的香薰炉里,白烟也还袅袅升起。但刀雨知道,亦泠走了。她了无牵挂地走了。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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